一、
城里人把田鸡叫成青蛙,可王来电一下子改不过口来。王来电发现那只虎皮大田鸡趴在草丛中的时候,一颗心“砰砰砰”跳到了喉咙口,这可是个漂亮家伙,那黄得炫眼的金线从眼角一直扯到大腿根,那腿虽然曲成一个角在那里蹲着,可要是伸展开来,跟电视上跳舞的那些女人腿一样直溜,要不,饭店的招牌上怎么会把田鸡腿叫美人腿呢。王来电故意扭过脸去,怕田鸡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撞上,只有傻瓜王爱军才相信人比动物聪明,一只闲逛的母鸡只要瞄一眼王爱军的眼睛就知道他是打鸡蛋的主意还是打它的主意,猪圈里的母猪抬头扫一眼王爱军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输了钱卖它还是嘴馋了宰它,只是它们不说话罢了,不说话不等于人家读不懂你眼睛里的那点心思。王来电绕到草丛的侧面,用后脑勺紧紧地盯着那只田鸡,王来电要装作目不斜视,在手臂够得着时猛一个侧身扑住那只虎皮大田鸡。
“扑通”一声田鸡突然一跃扎进了水坑,那一声响在王来电听来不是田鸡跳进了水坑,倒是自己悬着的一颗心跳进了冰凉的水坑,正沮丧得要骂田鸡的娘,却看见一个老头正在不远处收拾他的裤裆,显然,是老头的撒尿声惊扰了田鸡,破坏了王来电的计划。王来电恨恨地瞪着那老头,老头讨好地朝他笑笑,那笑像王爱军的笑一样无赖。
老头沿着水坑朝王来电走过来,老头是个瘸子,走路的时候左腿一撩,左臂就跟着往上一扬,太阳照过来,把他的身影投到水坑的水面上,像是皮影里的人物,王来电觉得有趣,但心里还生着老头的气,老头从水坑的这边走来时,王来电朝水坑的另一边走去,王来电走路的动作模仿老头,腿一撩,手一扬,老头走一步,王来电撩二步,老头追不上他,隔着水坑喊,你那胳膊举错了,然后有招有式地迈了几步,王来电看清了自己错在那里,老头举的是左臂,自己举的是右臂。走俩步,走俩步看看,老头说。王来电心里更是生气,莫非我学你个瘸子还学不像,可一撩左腿,扬起的还是那只右胳膊,这老头还真瘸出了水平呢。老头不生气,王来电就没了兴趣学他走路。王来电说,你吓跑了我的田鸡,你赔。
是哪一只,你指给我看。
王来电便去寻找水坑里那只藏在水下的田鸡。这是城郊的水坑,讲起来是属于南京城,其实坐公交车进城得半个钟头,可这里杂货店的老板开口闭口都是“我们城里”。这城里的水坑就是比乡下的水塘生得要丑,它们今天还是块地,明天就被挖成了坑,说不定后天就被盖上了楼。它们的水底不要说长出亭亭的荷叶尖尖的菱角,连几根水草都长不出,它们的水沿上往往是新翻上的硬土,抽不出一根草芽,长不出一朵草花,跟马路上的水泥地像是来自一个娘胎里的秃头兄弟。王来电朝水坑里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跳下去的那只虎皮大田鸡,再仔细看,天,这水坑里不知有多少只田鸡呢,有的浮在水面上骨碌碌转着眼睛瞪王来电,有的趴在水底闭着眼睛不睬王来电,王来电手一指,说就是它。王来电心想,你一个瘸老头,莫非还能下水逮着它?
老头说,我看见它了,它在水下闭着眼睛看不见人,以为人也闭着眼睛看不见它哩!它把自己神气得忘了自己是只田鸡,看我一会来收拾它。
老头撩着瘸腿,朝他刚才撒尿的地方走去,王来电这才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锃亮的小轿车,老头一按手里的钥匙,那车的后备箱盖就缓缓升了起来。王来电瞄了一眼那车的线条,就断定那是辆德国奥迪。王来电在这城市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各式各样的轿车。王爱军没干上“斩猪头”的行当前,是在一家洗车行打工,王爱军擦车身子,王来电有时会帮着擦车轱辘,王来电不擦车轱辘的时候就记住了那些小车长的模样,远远瞄一眼小车就能报出车的品牌,王爱军得意王来电这聪明劲儿,说赶明天我发财了给你买一辆去。王来电朝他翻一个白眼球,说,你别说买车给我,你有钱先给我找个学校把书读上吧你,王爱军就不吭声了。老头拿着一截短棍出来,一按机关,“啪”的一声长出一段,再按一下,又“啪”的一声长出一段,变成了一根钓鱼杆。看这车看这钓鱼杆,王来电判定老头是个有钱人,用王爱军的话说是个“肉厚的猪头”,王来电喜欢和不招摇的有钱人打交道,真正的有钱人是不吆喝的,洗车时若下来的人在洗车民工前咋咋呼呼,哪怕他开的奔驰宝马,王来电也告诉傻瓜王爱军说此人只是老板的驾驶员,王爱军不信,像条狗一样凑上去低头哈腰讨好了半天烟屁股捞不着一个,直到那人在自己老板面前立马变成老板的一条狗,傻瓜王爱军才会昂起傻瓜脑袋。
老头说,你到土垡下找条蚯蚓来。
有钱人张口就是指派人,王来电只得去翻了几块土垡,土垡下面真的藏着蚯蚓,老头扯一截放在掌心,两手一拍,那一截蚯蚓就空了肚肠,成了老头钓鱼钩上的饵儿。
老头的钓饵刚晃悠到水面上,虎皮田鸡就迫不及待地咬了钩,它悬挂在老头的钓线上,荡秋千一般折腾了几个来回,无奈地耷拉下它的四条腿。老头得意地朝王来电喊,把它摘了,王来电小心地摘下虎皮田鸡,还好,它只是嘴角被钓钩弄豁了一点皮肉,捂在王来电双手中还不服输地犟头犟脑。
老头说,这世界上不论你是谁,你都不能贪图便宜得到的东西,好多人不懂,这田鸡也没懂。
王来电不吭声。
老头说,这田鸡前世说不定是一个江洋大盗沙场骁将,只因积恶太多此生变成了一只田鸡,马上要变成你崽伢子碗盆中的菜,报应呢报应。
王来电说,我偏不把它做菜吃,我把它做宠物养着。王来电并不是睹气,王来电在夫子庙宠物市场闲逛时,喜欢上了一只绿头蜥蜴,可一看那价钱,王来电根本掏不起。王来电眼巴巴地看了老半天蜥蜴,终于想到了养一只田鸡做宠物,王来电想象,当自己牵着一只田鸡走在街上时,不要说绿头蜥蜴,就是那些牵着宠物犬的人都比不上自己神气。
老头“嘿嘿”地笑了,说,这主意好,你崽伢子脑壳灵敏,你是谁家的崽伢子?
我为什么要说给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固城人。
你凭什么知道我是固城人?
这工地上的人都是固城人,你刚才说话带着固城口音。你姓张,是固城张王村人。我说的没错吧。
偏偏错了,我是固城张王村人,可我不姓张,姓王。
二、
老头再说什么时,虎皮田鸡瞅空从王来电手里跳到了地上,可能刚才眼睛被王来电捂着,突然见了阳光却晕了方向,它趴在老头脚边一动不动,老头弯下腰顺手捡起它的一条腿拎了起来。王来电伸手去接,却听见两声喑响,老头把田鸡的两条后腿捏断了,老头把田鸡扔在地上,说,你折腾,老子看你怎么折腾,田鸡趴在泥巴上,拖着两条后腿,可怜兮兮地扭动着身躯。
王来电恼了,跳着双脚冲老头喊,你赔,你赔﹗
老头说,赔什么赔,这田鸡是我逮住的。
老头的嗓门高了,砖垛的后面冒出两颗光脑门的脑壳朝这里张望,老头挥挥手,那两颗脑袋又隐了下去。这让王来电脑壳清醒了,瘸老头是有钱人,到哪里身后都带着跟班,跟他胡搅蛮缠没好果子吃。王来电不吭声,老头捡起那只田鸡,又是两声喑响,田鸡的两条后腿立即又好了,老头手一抖,田鸡差点从他手中跃了出去。
王来电接过田鸡,老头在田鸡腿上使的本事让他心生佩服。
老头得意地看一眼王来电,说,崽伢,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从前,有一个漂亮姑娘,也就是一个美女吧,在地里跌了一跤,把胳膊瘸了,她就举着胳膊一路哭回家去,那时我还是小伙子,整天拜师习武,顺便也学一点治跌打损伤的中医。我在村口拦住她,那时我可是一俊小伙子,腿和胳膊都没瘸,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帅哥。我拦住她想告诉她胳膊骨头没断,只是脱了臼,我能治。可人家美女不理我,人家姓王,我姓张,张王村人一村两姓不搭话,我那时一是被美女左扭右扭的屁股迷了心窍,二是想试试自己的中医手艺,追上去一下把美女的裤腰扒拉到屁股上,美女白花花的屁股晃得我口干舌燥,听那美女“啊哟”一声,那只举着的胳膊情急之中去抓裤腰,脱臼处“嗒”的一下就复位了,她用好了的胳膊掩着脸,却一声接一声骂我“流氓”,哭得更厉害了。
王来电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心思放在逗弄那只田鸡上。
后来吧,后来,姓王的一族人就不肯饶过我了,那年月,支书和大队长都姓王,恰巧我家成份又是地主,地主你崽伢不懂吧,就是有田有牲口有长工,就象现在的老板有土地有机器有民工,他们硬说我是阶级敌人贼心不死,阶级你崽伢不懂吧,阶级就是把这世上人分成两拨子人,一拨是有钱人,一拨是没钱人,阶级斗争就是这两拨人你斗我、我斗你,有完没完。他们把我的一条胳膊架在凳子上,用王铁匠的大锤一砸,我胳膊就耷拉下了,他们笑着说,你不是能复臼合榫吗?我痛得鬼哭狼嚎。他们把我的一条腿架在凳子上,用王铁匠的大锤一砸,我的一条腿就耷拉下了,他们还是笑着说,你不是能复臼合榫吗?我痛得昏死过去了。
王来电抬起头看看自说自话的老头,说,你怎么像个老太婆一样罗罗嗦嗦,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钱人就不能罗嗦?谁立的规矩?着样子我是老了,老成一个老老头了。
王来电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张王村大人们故事中说的那个瘸老张,我打小就听着你发财的事长大,耳朵听出茧了。
王来电说,你成了瘸子就跑出了张王村,天南海北后来在南京落脚做了老板,你就把张王村张姓的后生全带出来打工挣钱,村里姓王的后生你一个也不要,傻瓜王爱军跪在地上求你你都没带上他。
老头说,王爱军的爷爷就是抡大锤砸我的大队支书。
后来,你钱越赚越多,都说你的钱就是造几间房都盛不下了,村上要修路,傻瓜王爱军的爷爷还做着村支书,带村干部来南京找你捐钱,你请他们在南京最好的饭店吃饭,请他们在南京最贵的澡堂洗澡,末了你对他们说,张王村的张姓人有一天会都搬出张王村,搬到南京重新建一个张村,修路的钱你不掏。要你掏,也可以,王姓的村干部砸断自个一条胳膊,你掏十万﹔砸断自个一条腿,你掏二十万。没人肯砸,只有人骂你娘,他们在张姓人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路了。
你崽伢咋知道这么多呢,都是做爹娘的绕舌儿,老头说这话时有几分受用,说,我也没吹牛,你爹娘肯定告诉你了,这个小区有几幢楼就是留给张王村跟我出来闯荡的张姓人,这会所就叫张氏会所,这盖的小学就叫张氏小学,你马上就会是张氏小学的学生。
我不在张氏小学上学。
你崽伢是个犟伢哩,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猜猜你应该是谁的孩子,你辈份是哪个字辈?
我不告诉你。
老头拿王来电没辙,老头有些无趣,一个光脑门的小伙子举着手机跑过来喊他,张总,您的电话,谁的?他有些不耐烦。加拿大来的,可能是您孙子。老头立即眉开眼笑,你说爷爷不肯接,这崽伢八成是卡上没钱了才会想起给他爷爷打电话。嘴上说着,身子早歪过去了。
三、
王来电用双手捂着田鸡的眼晴,这虎皮田鸡个头太大了,王来电的一双手顾头顾不了腚,王来电担心田鸡随时会逃掉,想请瘸老头给它再来个脱臼又不忍心,王来电想,要是老头肯把钓鱼杆上的钓线剪下一大截给它系上就好了,可王来电没法子开口,那钓鱼线肯定贵得很,有钱人的钱也是钱。
老头打完电话,挥挥手叫光脑门小伙子走开,又朝王来电凑过来。老头说,你就带这一只田鸡回家它会孤单的。王来电说我天天喂它草虫喂它蚯蚓,让它开心得天天唱歌。老头说,你崽伢子现在不懂,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止要吃得好穿得好,还要有人和他说话。这田鸡也一样,你得再给它找个伴,最好把它认识的田鸡都带回去,它听到熟悉的声音心里才踏实,才会唱歌给你听。
好像是赞同老头的说法似的,远远近近的田鸡都“呱呱”地叫开了,叫得人心里有了几分燥热。
老头说,我再教你一招。
老头脱下沾了泥的皮鞋,又脱下袜子,露出一双肥白的脚,一点也不像王爱军的脚那样又黑又瘦,王来电想其实区别有钱人没钱人只要看一眼他的脚就成了,瘸老头的脚肯定是城里那些洗脚城的常客,养活了不少替人洗脚的小姐。老头把白白的脚掌踩进一个泥水凹坑子里,黑色的淤泥从他的脚趾缝里徐徐地往上冒,王来电看着一股清凉也从脚底爬上了头顶,老头舒服得眯上了眼晴。老头说,来呀,来踩泥。王来电不由自主地跟过去,王来电没穿袜子,鞋跟一挣就踏了进去,王来电凉快得喉咙里直呼气儿。
老头把泥踩糍了,挖出一堆,三下二下做成了一只大碗的模样,翻过碗底朝着太阳试了试透不透光,又把碗底的泥再刮薄了一些。老头说,关键是这底子要薄又不能漏气儿。老头捧着泥碗,一步一瘸地走在前面,王来电捧着田鸡,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春日的阳光把俩人的投影拉成了一幅有趣的画面。老头找着一块平面的青石板,说,就这了,就见老头那只没瘸的右臂高高一扬,王来电就听见震耳欲聋一声炮响,那一只泥碗趴在青石板上,碗底绽开成一朵喇叭花。老头说,把你手中的田鸡放下吧,它不肯逃了。老头做了个翻身的手势,王来电将信将疑地把田鸡肚朝天放到地上,田鸡真的一动不动了。老头悄悄地对王来电说,它在诈死呢,你看,你看,那些土圪块下面白肚儿朝天的都是在跟我玩诈死的田鸡,老头手上的泥也不抹,摸出一颗烟点上,说你想要几只捡几只过来,我这烟吸完了它们才会逃奔。
老头说的真没错,王来电捡了两只田鸡过来地上一块放着,三只白肚皮朝着青天一动不动真的不像三只活物了。
老头说,这田鸡会诈死,为的是逃一条命,让对手放过它。想不到现在这人也学到家了,会诈伤,诈伤为的是什么呢,为了弄钱。你崽伢子不懂,老头吸一口烟,朝王来电摇摇头。
你才会不懂哩。王来电不愿意老头小看他。诈伤就是“斩猪头”,跟我玩的小乞丐就会诈伤,出门前他爹帮他弄个脱臼,小乞丐在街上就成了瘫腿,傻“猪头”就会朝他罐头盒里扔钱。
老头说,这只能算小打小闹哩。
要说大的“斩猪头”我也知道,王来电说,就是大人们结成拜把子兄弟,到你们老板的工地上干活,自个儿弄个脱臼,实在不行抽签弄个人出头大家敲断他的腿,诈出老板大把的票子,大家分钱吃肉喝酒。
老头愣住了,王来电觉得自己把老头镇住了,得意地看老头的傻样,突然发现老头的烟就要抽完了,想起老头田鸡要逃奔的话,急忙去抓那三只田鸡。田鸡个大,王来电手小,抓了这,顾不了另外两只。最后王来电还是选了那只虎皮大田鸡。
老头说,你是谁家的崽伢子?
我不告诉你。
你莫非是王爱军的崽伢子?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给你钱,一百,二百,五百怎么样?
红彤彤的票子围成一个扇面,在阳光下像是一页页诱人的花瓣,不由得王来电不产生跟老头成交的念头。
四、
是傻瓜王爱军搅黄了王来电的不赚白不赚就要到手的钱。
王爱军老远看到王来电就喊着他的名字扑过来,可是他刚过了砖垛,就被那两个光脑门的小伙子一人一只膀子押住了,王爱军猛地挣脱了那俩人,却没逃,双膝一弯朝老头跪了下来。
张总,您饶了我儿子,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俩小伙子愣了一下,醒过神来,冲过来一人擒住了王来电一只肩膀,王来电觉得两只膀子痛得要离开身子,但两手还是死死捧着田鸡,嘴里喊着“我的田鸡,我的田鸡”。
老头歪了歪嘴角,那俩人松了手。
把一切都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会放过你儿子。老头一下子像变了个人,眼光刺得王爱军不敢抬头。
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敢说。
你不说,我也全清清楚楚。你的兄弟从我这里拿走了伍千块钱,把你卖了。你不说,我替你说,你们昨天已抽好签了,是你中了签,没错吧。你们计划下午在五楼的脚手架动手,用镙纹钢筋凿穿你的小腿,你挂在钢筋上不肯下来,除非老板肯付拾万块赔偿费。你挂在那里的时候,你的那些兄弟会给报纸和电视记者打电话,逼我答应条件。
老头说完了,又点上一颗烟,那点烟的做派,是一个有钱人的做派了。
王爱军跪在那里,绝望地一动不动。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念念不忘对我们张姓人的仇恨,你是不是嫉恨我瘸老张的今天,才混进我的工地来演出这一回?其实,我真的不想现在戳穿你,我到这里,就是寻一个没遮挡的地方能看到五楼的脚手架,我的车上还带着望远镜,我想亲眼看着王支书的孙子怎样在我的工地上变成瘸子,我梦里把你爷爷的腿不知砸烂过多少回,都不能梦想成真。今天要是看到他的孙子在我面前砸一回,不要说花拾万块买门票,就是花贰拾万买门票也值哪。
张总,你千万饶了我儿子。我绝不是冲着你的工地来的,我是进了你的工地才知道,我们是合伙来的我没办法退出了,我要是退出他们说我是逃签,不会放过我。
傻瓜王爱军说,我朝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下跪,也就皮肉受点累。我朝你张总跪着,是羞辱我爷爷呢。
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好,你就能明白你这条腿在我这里才能卖到最高的价位。老头一瘸一步地绕着王爱军走了一圈,两眼盯着他跪着的两条腿,好像是挑选哪条腿下手。
我出给你贰拾万,你断自己一条腿。
我不,王爱军惊恐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叁拾万,断一只胳膊也行。
我不,您出一百万我也不能断给您看。王爱军的嗓音渐渐粗壮了不少。
傻瓜王爱军你真的傻了吗?王来电突然冲着王爱军大骂起来,一百万哪,比你在别处赚的拾万块要乘以拾哪,一百万到手了,我和娘就可以在城里有房子住了,我就可以在城里的学校读书,我就不喊你傻瓜王爱军喊你爹了。
傻瓜王爱军被王来电骂得大哭,眼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倒像他是儿子挨了老子的骂。
张总,王来电第一次喊老头张总,他朝着有钱人张总说,我愿意,你只要给叁拾万,我断胳膊还是断腿都行。
老头推了王来电一趔趄,你崽伢子在这里瞎起什么哄。
王来电说,我曾爷爷不疼王爱军就只疼我呢。
老头唬住脸,说,崽伢子你给我住嘴。
谁都不敢说话,暮春的中午异常闷热,地里和水坑里的田鸡都声嘶力竭地叫着。老头朝一个光脑门小伙子说,把车上准奋的钱拿来,小伙子跑步取来钱交给老头,老头朝王爱军随手一扔说,这是拾万现金,王爱军火烫了一般跳起来,别,别。
老头说,现在只有一个条件,你把你儿子手里的田鸡捧着回到你们住的工棚,不伤它一个脚趾,这钱就是你的了。
傻瓜王爱军不相信是真的,王来电一手把田鸡塞到他手里,一手一下子抓下那捆钱,说,傻瓜,快走,再不走他要反悔啦。
老头慢条斯理地坐下来穿袜子穿鞋,捧着田鸡的王爱军和捧着钱的王来电愈走愈远,王来电突然转过身,腿一撩,胳膊一瘸,迎面学老头走了俩步,说,瘸老张,傻瓜瘸老张,我才不会真的断了骨头换你的叁拾万呢,我是想让小乞丐他爹帮我脱臼糊弄你哩。老头作势捡了块土砸过去,王来电受惊的马驹一样逃开去,老头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余一鸣,出版有中篇小说选《流水无情》、短篇小说选《什么都别说》,在《中国作家》、《钟山》、《花城》《青年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多部﹙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金沙集团1862cc语文教师。
北大评刊主持人北大中文系教授 邵燕君
依照惯例,每年第5期的期刊都应该是最饱满引人的(因正值期刊征订期)。看得出,各家编者都在摩拳擦掌。只可惜作家阵容不等于作品阵容,由此引发的关于文坛荒芜的感叹也真是老生常“叹”。本期名刊值得关注的作品,除一个精细的长篇(毕飞宇《推拿》)和两个精巧的短篇(谈歌《苏子玉》、余一鸣《城里的田鸡》)外,还有几篇“80后”作家直面自身经验的写作,如笛安的《塞纳河不结冰》、手指的《我们干点什么吧》,以及以“打工作家”知名的王十月力图深入探索打工者心理暗河的《白斑马》。此外,维族作家阿舍带有宗教情怀的写作,以内心的光芒捕捉了汉语的光芒,也令人眼前一亮。